自然记录 | 大树之子
五月的夜晚，一只巨大的雌性白条天牛吃饱喝足，开始在柳树上寻找合适的位置，制作自己的产房。它会用自己强大的钳子口器咬开嫩绿色树皮，将卵产在美味的柳树韧皮部，并包裹上粘液——这里是一棵大树最重要的营养传输管道，充满了美味的糖分。被切开的柳树感觉到危险来临，树皮就会马上行动起来，提醒愈合组织加速增生，封住被雌性天牛咬开的缺口。但是植物之所以是植物，就是因为它们没有神经系统，没有眼睛，没有感觉器官，只能靠化学天赋追赶时间——于是，天牛的卵将会成功地在树皮愈合之前被包裹入柳树之内。
等到第二年的春天，这些大树的孩子就会从它的身体里钻出来，咬开它的皮肤，吃掉它的血肉，最后再让自己的下一代继续吞噬大树的生命。
天牛是最让人头疼的害虫之一。
幼虫在树中可以生活很久，从树皮一直吃到树干，再坚硬的木质部都能在来年春天听到它们窸窸窣窣的咀嚼声。羽化成功之后钻出大树，又会形成巨大的伤口，众多昆虫的一场派对也就开始了，蚂蚁，蝴蝶，黄蜂，锹甲，金龟子，只要是嗜糖的大小昆虫都以天牛的窝为据点大快朵颐。
对于大树来讲，这是一种无可奈何的事情。人们喜爱大树，也就愈加讨厌天牛等蛀虫，甚至对于凶残的肉食性啄木鸟奉为神灵，希望它们可以拯救这些可怜的不能动的家伙。
不过，事情并没有我们想象的那么容易。
天牛的存在，恰恰是被赋予了大树杀手的使命。
为什么要杀死大树？
大树是每个人童年必不可少的庇护神，巨大，威武，仿佛远古巨神。粗壮的身躯和几十上百岁的年纪，也有人亲切地认为树是时间的主人。其实大树不仅仅是时间的主人，曾几何时，它也是地球的主人。
在距今三亿年前的石炭纪，当藻类爬上陆地，植物第一次统治陆地的时候，现代生态的雏形这才开始了萌芽。而昆虫仅有几百种，大多数还都是小强。小强虽然也可恨，但人家也是远古孑遗物种，它们的祖先也见过石炭纪的盛景——遮天蔽日的大树第一次成为地球的主角。
每一个时代的生物都有一种不可抑制的扩张心态，那些和蔼温柔的大树也不例外。在石炭纪早期，植物上岸之后为了抵抗重力和其他生物的威胁，进化出了一种比塑料还厉害的有机物质——木质素。人类为自己发明塑料而悔恨，但是大树却对此毫无意识，它只是一个平凡的化学家。
它发明了木质素，并以此开始堆积自己的身体。
多种芳香烃环合成的木质素称为塑料是有原因的，又硬又多，无法降解，整个地球的几百万种生物，都无法消化这些巨大的树木，于是大树越长越高，每一棵都达到了五十米的高度，等它们自然死亡，但是没有任何生物可以消化木质素，大树的尸体越堆越多，就形成了“石炭纪”——这是一个以煤层命名的地质年代。
活着的大树继续生长，死去的大树堆满陆地，空气中的氧气含量越来越高，昆虫长出了翅膀，体型也越来越大，碳循环被打破，终于在石炭纪末期迎来了“雨林崩溃事件”，膨胀的大树群开始逐一灭绝，地球已经无法承受这些数不清的“塑料”了。
虽然早期的大树不过是蕨类和石松，但它们奠定了一些木本植物生长的逻辑思维——直立向上，保持坚硬。虽然大部分灭绝了，但依然有坚强的一些存活了下来。而且这些大树也找到了生存之道，当大部分植物为了生存已经将自己的体型缩小的时候，它们却开始寻找敌人，寻找自己的另一种“孩子”，于是，在木质素产生的五千万年之后，可以消化木质素的微生物终于出现了。
于是，可以降解木质素的真菌和细菌便围绕在大树周围，以它的尸体为食。
这时候，出现了一种长着小钳子的甲虫，它们开始以这些真菌为食，并为此用自己的小钳子学会了挖朽木和腐殖土来当食物。而这些微生物也不甘落后，它们和昆虫达成了新的交易，细菌进入昆虫的肠道消化木质素，而昆虫负责打开大树进入其内部，既能保障自己的安全，也能获得足够多的食物让自己变的更加强大。
于是，大树，甲虫，真菌与细菌，三种不同界的生物完成了圆桌会谈，各自掌握各自的生态位，互相共存了几亿年，直到今天。
虫子会吃树这件事，本身就是一场历史性的革命。
这就是大树之子的故事。
今天，当初那些只有小钳子的甲虫已经不再是小甲虫了，它们一个个都巨大无比——负责开凿隧道的天牛长有巨大的触角，负责飞行和勘探木质素矿场；而将钳子进化为巨大武器的锹甲和兜虫却选择了韬光养晦的生活，它们更加愿意生活在死去的树干中，以朽木为食，而成虫阶段就让自己的兄弟天牛来开凿树木，它只要吃点树汁就足够了。
巨大的树木不再是地球之癌，不再是塑料制造机，变成了美丽的观赏昆虫的老家，并且让它们成为成为了森林中重要的分解者。
可以这么讲，巨大的树木，也制造了巨大的昆虫，安全的庇护所和吃不完的食物简直是理想的生存方式，而巨大的昆虫也成为了大树体内同样重要的运输机——众多的小型昆虫和微生物都生活在大型甲虫体内进入树木内部，从而将巨大的塑料树变成了一个完整的生态系统，树木因此而得以在地球上开始以时间主人的身份存在了。
就像古时候人们朴素的信仰一样，一棵四百岁的大树，一定有什么妖精生存在其中，那这些妖精又是谁呢？
天牛是一种害虫，但也是妖精之一。
在人类开始毁掉森林，建立绿化带并喷洒农药的时候，甲虫和微生物的生活便被打乱了。在漫长的进化中它们终于进入到人类社会之后，也变成了臭名昭著的害虫，人人喊打，数量开始稀少，或者病态般地增多。而至今人们还没有想到如何维持树木，甲虫还有农药之间的平衡，也就无法实现大自然那精准的相互制衡。
最后可惜了那些生活在大树之中和朽木之中的大型精灵们，只有在昆虫爱好者们那里才能看到了。